女神(上)

                   
                   
                   
湄拉是在寑殿里读完两遍《亚特兰蒂斯史:失落之国与逃亡之国》的,一遍为教习师(当然教习师会强调是为了亚特兰蒂斯),一遍为她自己。然而当她合上书,只记得为亚特兰蒂斯王锻造三叉戟的逃亡之国在一场太阳风暴中陨灭,从此海洋干涸成荒漠;谁又知道呢。尾页是这样写的:生命起源于——起源于漫无边际的汪洋,所有生命都是如此。在无知的草虫成为陆地上的第一批游人之前,唯有海洋存在于世。所以,首先我们要敬畏我们的海洋。
                   
                   
它用了一些高级词汇和古老的文字,这当然是草虫变成历史遗迹之后的事。湄拉想:而我们同样也成为了历史遗迹,不是吗?我们都是如此,只是我们自己不知道。她有时就会这么想,不被允许的消极像城门的高压水炮,只是一架就很致命了;但更多时候她还是戴镶金皇冠的湄拉·泽贝尔公主,以自己是亚特兰蒂斯人为傲。
                   
                   
她手里摩挲着奥姆赠她的戒指,银边底座上嵌了一颗彩色的玻璃珠子,是他几年前路过荒废的遗迹看见的。它闪闪发光,让我不得不停下脚步,如果它是普通的玻璃珠子,我也不会为此浪费时间。奥姆这样给她形容,于是他们一起快乐了一小会儿。人前他们被迫失去天真,拷上沉重的枷锁,生来就是如此。——奥姆遣匠人认真地在玻璃珠子上面扣了一层水膜,然而现在他不会这样了。湄拉又想起亚特兰娜。
                   
                   
她教给她快乐,之后她再也不知道该如何使用。还有父亲和教习师的叮嘱:湄拉公主,泽贝尔公主;你该屏住呼吸,倘若呼吸使你失去仪态。她想这和快乐无关,只是一点儿挣不脱的链子,锁在她的脖颈上,当她失去仪态时,就一圈一圈扣紧。
                   
                   
湄拉抬起头,看见奥姆站在面前,头发是很短的,所以不能遮住他眼里疲惫的颜色。他问她:你怎么还在读这本书?湄拉回答:我今天读完了。他说:这种灭亡的国度不该有一本书来记载。湄拉低下头,她的声音轻盈得像两朵水母,交缠在一起飘上岸,最后融化,水母总会融化在岸边。她说:你以前不会说这种话的。奥姆沉默了一会儿,回答她:父亲告诉我的。
                   
                   
于是他们都不再说话,湄拉拿起书放在了桌面上,能源灯亮得像太阳——她还没有见过太阳,但亚特兰娜记得。当然,她说能源灯只能比得上太阳的一小部分,日出时候你会明白的。她说到这里就再没有下文,湄拉只能靠能源灯想象,日出就像皇宫顶上巨大的水晶因为能源聚集而骤然发出的强光,不然还有什么比这更亮?她走到奥姆面前,他的盔甲又被一些银制三叉戟划破了,从胸膛裂到边角。他看见她手里的小东西,彩色的玻璃珠子很亮,就像以前一样——闪闪发光,才能让他停下脚步,他说:你还留着这个。湄拉轻轻说:是的,那时……你该让维科给你另订一套盔甲了,你的已经破了。
                   
                   
奥姆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他们现在齐高了,也许奥姆还要高一点儿,他长得很快。以往亚特兰娜总会让他们站在一块儿,比比他们又长了几英寸,现在已经没有人会这么做了。奥姆看着她,她想自己也应该如此:注视着他,看他眼里到底装着什么东西,但公主的教养迫使她不能直视他的眼睛,尽管他已经注定是她的未婚夫。但什么也没有,奥姆只是失神地看着她,说:我走了。
                   
                   
你又去训练么?你该吃晚饭了,要和我一起么?湄拉问。
                   
                   
我不去,父亲要教导我如何处理政务了。奥姆回答。
                   
                   
毕竟你是未来的新王。湄拉这样说,仿佛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为奥姆开脱,她自己也不明白。
                   
                   
奥姆没有理他,发狠地关上门,像是生气了。好吧,他什么时候开心过呢?已经是很早之前的事了。湄拉重新坐回床上——在那之前,她尝试跳起,想象自己因为不受浮力而重重地落在床上,这柔软的、柔软的水母丝制被套,但当然没有。她想起亚特兰娜就坐在这张床上,和她说起人间——只有地表对她来说是人间,没有浮力,当然也没有海马坐骑,玻璃珠子上不必扣上一层水膜——扣不上,还要仔细被氧化;但有比玻璃珠子更好的东西。她这样说起,坐在湄拉的床上,她的眼神穿过水的尽头,到达万尺以上的地表,她的人间。
                   
                   
既然如此,你留在这里做什么呢?湄拉自顾自地想,我么,我留在这,就是因为我要嫁给奥姆。不是嫁给奥姆,是嫁给责任。——我不留在这儿,还能去哪儿呢。我生来就要嫁给亚特兰蒂斯的,我就是……就是生来就被规定好的。她又想起亚特兰娜。
                   
                   
啊,湄拉,我的小公主。亚特兰娜就是以这种语调,叫起她的名字,叫她小公主,仿佛她还是个不用担起责任的、没有分化出五根手指的小宝贝。湄拉在这里能找到一点母亲的温暖,因为她自小没有母亲,她的母亲战死在战场上。然而亚特兰娜充当了这个角色,她教给她快乐,还教给她爱,教给她人间的日出,那里有两只轻盈的狐狸,跃起,跳向空中。
                   
                   
湄拉想:人间;呢,我总会去一趟的。日出也是。湄拉这样想着,轻易地入睡了。在亚特兰蒂斯人们感觉不到悲伤,因为悲伤化在了海水里,而她的生活也随海水一并而去,奥姆也是。
                   
                   
奥姆失去了母亲,他变成了一根刺。
                   
                   
湄拉的梦里降下一串金色的丝线,像一根将她从海水里拉向人间的绳索。
                  
                   
                   
                   
                   
t.b.c

 
评论(17)
热度(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