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

                   
                   
母亲要我去见泰勒小姐实属偶然,正好我也要去南安普顿一趟,我认识一位英国姑娘,她正是住在南安普顿。这座城市在英国边角,就像我——我本可以直接跨过国境线去纽约州,又干嘛费那么大劲穿越一整个北大西洋,去倒着走一遍类似泰坦尼克号的路线呢。
                   

好吧,在我彻底步入加拿大残酷社会之前,我确实该走得远一些。我在推特上告诉英国姑娘,我得先去找那位泰勒小姐,旅行对我来说尤为艰难,与人相处也是如此,所以不必急着见面。我会带些肉干和枫糖浆来,你会喜欢它的。这就是我要说的全部了。
                   

英国姑娘欣然接受。我们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甚至我连她的姓氏都不知道,只能叫她「英国那个姑娘」——那个美丽的留着古老的苏格兰血液的姑娘。她让我们之间保持神秘,以此我们不会过早地对对方失去兴趣。

                   
我告诉她:如果能自己做主,我真希望能坐在游轮上去往英国,哈,想象作为一名不是富家小姐的露丝遇见不是那么穷困的杰克,美妙的爱情让宇宙坍塌成为我们二人的一部分。

                   
她发了一连串表情给我,她总喜欢发emoji,除此之外还很喜欢笑。她根本不知道我怎么想她、还有我对她的坏心思,她只觉得我是个极具浪漫主义和爱说流氓话的朋友,眼里有杰克和露丝渴求的温柔乡。

                   
母亲提前订好了我的机票,她总是这么——我行我素,海关的签证才刚刚到我手上。然而11个小时的脚程不能让我埋怨什么。

                   
母亲说:乔安娜,找到泰勒小姐。自从她的爱人死去,她终生未嫁。

                   
我不在乎泰勒小姐是谁,只是循着地址,没有一颗热情的心引路,机场的椴树都成了让我流连不舍的理由。事实上,南安普顿一去不复返的泰坦尼克号早已印证一切了,泰勒小姐住在这里简直是受罪。

                   
我说:嗨,泰勒。泰勒小姐。泰勒夫人。

                   
她的木头门建得很扎实,看起来像是前几年重新修缮过的,还涂了一层薄薄的楠木漆。泰勒小姐过了很久才来开门,木门吱呀吱呀地开了,她站立在我面前,我原本以为她会是个年过六十的老妪,但事实上她看起来刚刚三十出头,皮肤白皙,不是蓝眼睛。——得了,是个英国人就必须得是蓝眼睛吗?

                   
我说:嘿,嗨。

                   
她看着我,眼里犹有迷茫。她说:嗨,小姐。

                   
我说:我姓张……和我的母亲姓。劳驾您叫我乔安娜……我是乔安娜·张,您知道,这是个来自中国的姓氏。

                   
泰勒小姐笑了,啊,旅行尤为艰难,与人相处亦是如此,然而她却友好地笑了,牵着我的手问:乔安娜,你是张小姐的女儿吗?就是泰瑞莎·张。

                   
我说:是的,确实是泰瑞莎·张。她让我来看看你,她的身体不大好了。……我给你带了一些熏肉,是泰瑞莎亲手做的。
                   

她很惊喜,扯着我的手让我进来,我原本以为这是个颓废、不讲理且固执己见的老女人,然而事实上她却如此阳光、愉快,她的地板干净得发亮,阳光从窗户照进来,餐具整齐地摆放在木桌上,她似乎很喜欢木制品,那很好,我也经常和木头还有图纸打交道,英国姑娘会夸赞我熬夜做的手工作业,想象我是带着爱意去完成,而我从来不敢说我恨那东西恨得牙痒痒。
                   

泰勒小姐和我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她看起来很轻松,问我:乔安娜,泰瑞莎还好么?我很想念她,她曾经是我的老师。我说:她很好,只是患了风湿,下雨天不便行走了。她是多少岁成为你的老师的?她说:我不太记得了。我说:你为什么——要留在南安普顿呢?你知道,伦敦更加繁华。她摇头:噢,不,乔安娜,我就待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所以,她说到这里,我料想她会给我讲故事了,比如她与她的爱人死生契阔,而她的爱人却因意外而死,她从此留在南安普顿一个人缅怀他,或许是因为南安普顿关于缅怀过去的味道太重,她才会选择留在这里。
                   

于是,我静静地等待着,她也沉默。我问:你没有想和我说的吗,泰勒小姐?她睁大了眼睛,那是幼鹿一般湿润的黑色眼珠,她说:不,我并没有想要说什么,亲爱的。想象吧,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她还有什么故事可以说呢?
                   

好吧。她在撒谎,她只是不愿意和我说。而我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我在第二天凌晨与泰勒小姐告别,然后启程去见我的英国姑娘。她一定迫不及待见到我,南安普顿的电影院我都已经踩好了点,当然,如果她愿意……她告诉我她在南安普顿港,声音柔软得像五十五摄氏度的温水,简直难以抗拒。
                   

我在电话里告诉她:嘿,我去见了那位泰勒小姐,她住在皇后公园那边。
                   

她说:噢,真的吗?我猜想她确实会是个有趣的人。你看起来很高兴。
                   

我回答:是的,「英国姑娘」。现在总要改口,叫你「南安普顿姑娘」了,或者「铁达尼姑娘」怎么样呢?你总不告诉我你的名字,仿佛我们只是一夜情。
                   

她的笑声从电话里传来,混合了滋滋的手机电流、南安普顿港喧闹的人群和船号,我们隔了好几十公里,可她的笑声穿透了卫星的参数或者接收器,仿佛就在我的面前。她说:噢,不,一夜情。你不该这么形容我们的关系。「铁达尼姑娘」说了这些话,我感觉心脏像坏了发条的机器,或者内部电路短路而热量汇聚导致烧坏的电器。
                   

我看见她穿一条绿色长裙,戴着浅色草帽。我知道那是她,宇宙都为她闪闪发亮。我们上前确认对方,随后我们微笑、拥抱,我尽量让自己保持矜持,以免露出马脚。她说,我是乔伊。
                   

乔伊住得很远,她看起来很快活,挽着我的手和我讲些故事。我们路过附近的教堂,她说她每周末都会来做祷告,总是告诉耶稣一些无关紧要的事,那些修女不喜欢她,她们说她毫无教养。只是因为她请求耶稣的回复,而耶稣永远不会回复她的爱,这是绝对的。
                   

我想,亲爱的,亲爱的乔伊,如果我是耶稣,哪怕被人钉在十字架上,浑身钉满大一号的图钉,我也要从这图钉上撕裂肉体,爬向你,回复你。
                   

我们友好地相处了几天。她要求在我离开的前一天陪同她一起去教堂,就是她家附近的那座教堂,我敢肯定耶稣不曾在那里逗留。我们是晚上去的,南安普顿的夜晚很安静,教堂只有几盏灯亮着,她坐在祷告椅上祷告,于是我也照做了。
                   

在南安普顿祷告,你会感觉面前有不完整的泰坦尼克号正沉入大西洋,我是说那种悼念的死寂,或许只是我即将离开她的沉默。她不会懂我,我也不能、不能告诉她——如果她不爱我,那我的爱就什么也不是。我的爱还是留在我的身体里,我的胸腔、血管,如果她不爱我,我的爱会死在我的身体里。
                   

次日我独自去往机场,乔伊没有来送我。她是个感性的人,她总是不希望见到别人离去的背影。于是我独自去机场了,并且打电话给泰勒小姐,告诉她我离开了,泰勒小姐很惊讶,她问我为何听起来很疲惫,我说我以后再也不来南安普顿了,我要结束了。但是她一点儿也不疑惑,只是问我,噢,乔安娜,是与她相处不快吗?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感觉连着南安普顿的死气沉沉一起呼吸了进去,我说,不,就是因为太愉快了,所以我决定不再来了。

泰勒小姐明白我,她咳嗽了一声:乔安娜,你喜欢那个姑娘。你为什么不去告诉她呢?她说得理直气壮,我生气地告诉她:不,乔伊不会接受我的,她只会觉得恶心。她只把我当朋友——如果以后她知道,她会感谢我没有告诉她。
                   

好吧,事实就是如此,但愿约翰也觉得庆幸我没有告诉他那件事。她说。
                   

你在说什么呢?你认识乔伊?
                   

当然不是,我在说约翰·泰勒,正是乔伊的名字让我想起他了*。二十几年前耶稣把他从我身边带走了,或者说是——或者说是他自己离开的。他自杀了。
                   

他为什么自杀?
                   

他患了抑郁症。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你该很好告诉他的,你们是异性。
                   

不,当然不。我不能告诉他,因为他、他只把我当成朋友,是他唯一的朋友,我不能让他失去唯一的朋友,这是我们最舒适的相处方式。你知道,他们需要一些倾诉的树洞,而我可以陪伴他。
                   

泰勒小姐说得很平静,我的手机里仍然有电流滋滋作响,泰勒小姐的声音像是一团卷起海啸的龙卷风。
                   

乔安娜,我不能够——我只是没能说出对他的爱慕,我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他了。如果我的爱不能从我的嘴里说出来,那这份爱就会永远留在我的身体里,直到我死去。
                   

直到我死去,我想,这是个恒久绵长的时间。
                   

泰勒小姐说:唉,亲爱的约翰。我知道他现在回到了上帝身边,可我不能够去找到他,他会愿意见我吗?他也会对我对他的爱慕感到震惊吗?我也很想知道,约翰会怎么想。
                   

我站立在机场,与我擦肩而过的人仿佛静止在了这里,又或者是我静止了,这个世界静止了,时间静止了,而我们在流逝。有是泰勒小姐的叹息像一片羽毛落在玻璃上,而我,我只是听她讲了一个故事。
                   

是的,我也很想知道乔伊怎么想。或许我就该和你一样,也许胎死腹中,永远得不到回答。我想。
                   

于是,世界又开始旋转了,我说:泰勒小姐,我要准备登机了。
                   

泰勒小姐沉默了一会儿,说:再见,乔安娜,祝你生活愉快。
                   

好吧,她又撒了谎,她知道没有乔伊我永远不会愉快,然而我不能说,有什么牵绊了我,像她永远没法子告诉约翰那样。
                   
                   
                   
                   
fin.
                   
                   
                   
*joey(乔伊)与John(约翰)音似
*文组文梗:胎死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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