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格

我最后一次去见格雷格了,我想象他此时正坐在咖啡厅靠窗的位置等着我,等着我拿一叠儿美钞和一点爱意去见他。然而,事实上,他并不需要我的一点爱,他只需要那一叠儿美钞,他也不在乎我穿得有多漂亮,他只会说“瞧瞧我的宝贝带来了什么”,而我就会说“亲爱的,这一点儿悬念也没有”,他就会对我笑——他用那样的笑俘获了我,战胜了我;之后,他会搂住我,从我包里抽出那叠儿美钞——他总知道我把钱放在哪儿,我什么都不会隐瞒他。如果他心情好,他会捏一把我的屁股。老天,我其实讨厌那样。
                   
                   
我现在必须得去见他了,可我止不住眼泪。我曾经那样深爱他,现在也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田纳西州,他询问我是否有City香烟。他没有美国人惯有的蓝色眼睛,他——他的深邃的棕褐色,像我高中时洒落一地的温莎颜料,我分不清,哪个是红色,哪个是绿色,他们融合在一起,我再也分不清了。我说,先生,这里没有City香烟,只有……只有……他笑着把手搭在桌子上,只有一位蓝眼睛的田纳西姑娘,对吗?
                   
                   
我不是田纳西人,我来自新墨西哥州。
                   
                   
可我没有否认,没有否认他我不是田纳西姑娘。
                   
                   
他向我要了E-Mail和手机号码,那是……1992年,《阿拉丁》刚刚上映,迪士尼的卡通人物里,我最喜欢爱丽儿,她出生在1989年。格雷格发邮件问我是否有意和他一起去看《阿拉丁》,我说,噢,格雷格,可我们才认识两天。他说,不是两天,我已经认识你整整二十六年了。
                   
                   
格雷格当年二十六岁。
                   
                   
我在自己的房间踱步、跳跃,我知道自己即将陷入恋爱,如果不是现在,以后也会落在他的手里——那个穿着深蓝色皮夹克,有棕褐色眼睛的男人手里。
                   
                   
格雷格说,宝贝儿,你应该永远和我在一起,你知道我爱你。他抽着烟,无所谓是不是City,他揽着我坐在草丛里,我们相偎在田纳西最冷的十二月,他和我讲些老掉牙的故事,我们还唱一些上世纪的民谣,他说他会弹木吉他,他可以在吉他上刻我的名字。我抬起头,看到他的眼里只有我一个人,月光如此温柔,他借着月光吻我。我说,格雷格,你尝到月亮的味道么?就在我们舌尖相碰的时候。他说,是我的甜心的味道。
                   
                   
他撒了谎,他并不知道月亮是什么味道。
                   
                   
母亲经商失败,我退了学。母亲不管我,她喜欢在牛仔聚集的小酒馆喝两盅酒,和那些肤浅的牛仔调情,脱光了衣服和他们跳舞。我讨厌母亲。
                   
                   
我说,格雷格,我爱你,只有你能救我。他说,宝贝儿,你来。

                   
于是我过去,他开始吻我。他吻得很用力,并且开始喘气,我被他抱在怀里,感受他的手解开我的牛仔裤的拉链,我们……我们在床上纠缠,我感觉到灵魂被释放出我的躯体,缠绕在格雷格的腰上,爆裂在他狭窄房间的每个角落,我感到愉快。我说,格雷格,你在救我,你在救我。他说,是。
                   
                   
我记得,我十六岁,我办理完退学手续的当晚,和格雷格流连忘返一整夜。
                   
                   
现在,我看着墙上那把木吉他。我曾拿它去修,它坏了,面板有些破损,琴头饰片毁了,六根弦一一断裂。格雷格很喜欢这把木吉他,可店主暂时没有巴西玫瑰木。格雷格很生气,他很久没有理过我。
                   
                   
他没有理我,是因为我弄坏了他的木吉他。他和母亲上床,他们在小酒馆跳舞,随后他们亲吻,他们……我哭泣着向他大吼大叫,格雷格把他的木吉他砸向我。
                   
                   
我曾问格雷格,什么时候能把我的名字刻在你的木吉他上呢?他说,木吉他已经坏了,别想了。我说,那样也无所谓,它仍然有足够的空隙刻上我的名字。格雷格说,那么你自己刻去吧。我央求他亲自动手,他并没有答应我,他正准备出门呢。
                   
                   
我和格雷格,在田纳西州待了五年,母亲因病去世,我们各自都没有再提这件往事。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故,我们从田纳西州逃到宾西法利亚,他欠了一些债。他说,宝贝儿,我们没有钱还。我问,你自己知道,又为什么要去借这样一大笔钱呢?他说,宝贝儿,我希望能帮我们摆脱这狗屁的生活,我没能成功……宝贝儿,你要帮我的。我说,格雷格,你是个混蛋。
                   
                   
格雷格是个混蛋。可我爱他。
                   
                   
我们在宾西法利亚待着,一直到现在。他有很长一段时间萎靡不振,沙发上现在还有他坐下的印迹,他的手机里还有一些邮件没有删干净,是一些宾西法利亚女孩儿发来的消息。我把他的木吉他挂在客厅的墙上,那上面一直没能出现我的名字。我们很穷,一直很穷,黑白电视一直用到现在,墙皮掉落也无法修补,水电气费和房租总是推三阻四,我并不想的。
                   
                   
后来格雷格走了,他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够打通他的电话。后来,他又回来了,他给我发邮件,让我给他寄一些钱。
                   
                   
我是听别人说起的,他在德克萨斯州卖冰毒,他自己也吸毒。我是两年后才知道的,但我总是给他寄钱。他偶尔会回家,和我发泄,那是肉体上发泄的两种意思。
                   
                   
这是我最后一次去见格雷格。
                   
                   
他坐在咖啡厅靠窗的位置,他不喝咖啡,只会告诉服务小姐“我正在等人,我正在等人”,这是夏天时候我们在咖啡厅享受免费空调的常用技俩。我向他走去。
                   
                   
我走得很慢,离他的距离十分远。我如此想靠近他,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我渴望他的爱,我乞求他的爱,我深深地爱着他,无论从前还是现在。
                   
                   
我说,格雷格。他见到我便笑起来,他的深褐色的眼睛——我的温莎颜料——他说,瞧瞧我的宝贝儿带来了什么。他笑得很开心,下巴是青紫色的,他又长了许多胡茬,看起来很狼狈,但他笑得很开心,并不是因为见到我。
                   
                   
我说,格雷格,我们不再见面了。
                   
                   
他问,为什么?宝贝儿,我们彼此相爱。
                   
                   
我说,我爱你,格雷格。
                   
                   
他说出我爱你,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他的眼睛这样真诚,真诚得仿佛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谎,他从来没有对我拳脚相向,他从来没有让我失去我们的小孩,我想象那是个褐色眼睛的小男孩。
                   
                   
我说,我离开了,格雷格。
                   
                   
他说,你要离开我?宝贝儿,你真不该这么做。虽然我让你过得不好,但我仍然在……
                   
                   
我说,我会离开宾西法利亚。
                   
                   
他说,你胆敢离开我试试看?
                   
                   
他试图扇我,但许多人突然蜂拥而至。那是缉毒警察。他们把格雷格按在地上,冲他大吼,很多年了,我仍然听不惯宾西法利亚的口音,我仍然想念田纳西州的民谣。
                   
                   
格雷格很不敢置信,他大骂我,婊子!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他仍然握着我的手腕,握得紧紧的,缉毒警察也拉不开他的手,他们用棍砸他的手臂,就像他以前用木吉他砸我一样。
                   
                   
我说,我爱你,格雷格。我陪你很多年。今年我二十八岁。
                   
                   
他大叫,婊子!你是个婊子!
                   
                   
我说,我爱你,即使你的木吉他没有刻上我的名字。你该知道的。
                   
                   
他仍然瞪着我,眼睛仿佛要裂开,他的深褐色眼睛从未如此愤怒过,他快把我的手腕捏碎了。他额头上的青筋仿佛要爆出来。我的眼泪无法抑制,缉毒警察用警棍击打他的头、他的手臂,我感到痛苦,仿佛缉毒警察是在用警棍击打我的头、我的手臂。
                   
                   
可他不再吻我。他是从什么时候不再吻我的?我的夜晚崩塌,他在我的梦里游荡,他穿着深蓝色皮夹克,他进入我的梦里,从此以后,田纳西在我的眼里变成深蓝色。
                   
                   
格雷格,我说,格雷格,放手,放手。
                   
                   
我感到痛不欲生。这是我最后一次见格雷格,我让他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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