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尼】关于你的笔记

“当我对世事厌倦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你。想到你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生活着、存在着,我就愿意忍受一切。
你的存在对我很重要。”
——《美国往事》
                                                
                   
阿明今年27岁,已经习惯了去看海。
                           
海有很特别的魔力——是这样的。
                           
大学毕业后他曾只身去过世界各地,西班牙、多伦多、墨尔本……他从16岁的时候跟着妈妈从德国柏林来到这里,花了3年时间去学习冰岛语,直到现在已经说得很顺畅了。
                           
冰岛是一个安静的地方,
                           
听说波罗的海里的海底生物正在面临绝迹的危险,真让人担心,他曾经住在柏林的时候也希望经常到罗斯托克去,但因为学业的关系不敢轻易向妈妈提起。
                           
后来他们离婚了,阿明数了数,从生下来到16岁,他总共去看了九次,每一次都是爸爸妈妈带着他一起去看的,那时候爸爸会搂着妈妈的腰,趁阿尔敏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吻吻妈妈的额头。
                            
但是现在没有了,也见不到了。
                            
他们离婚了,离婚的前一天晚上爸爸没有回家,妈妈一个人在客厅偷偷地哭。
                            
阿尔敏偷偷发短信给艾伦,结果他没回复他,他肯定早就睡了。
                            
他又发短信给三笠,但她也没有回复他,可能又将手机落在学校里了。
                            
阿尔敏又一次尝到了孤立无援的滋味。
                            
他当然知道妈妈为什么哭,为了谁哭,
                            
但他宁愿自己不知道,他想走出卧室去,拍拍妈妈的肩膀,他可以什么都不说,更可以只看着她,甚至不看。
                            
但他忍住了,
                            
毕竟谁都无法用任何一个方式真正安慰一个濒临绝望的女人。
                                                                                    
雷克雅未克让人感到舒适与享受,无论是从海那边吹来的风,还是环境所带来的视觉艺术,都令人陶醉。
                            
阿尔敏通常不会走很远,他顶多会在某个广场去散散步,看看那些喷泉和人,却没有再去海边。
                            
太远了,让他很累,大脑感受到疲惫,甚至喉咙干哑,说不出话来。
                                                                                    
其实他一直想回柏林,想去看一看他的高中老师。是他教导了他,给予他厚望。那年他还非常年轻,至多32岁,他对他说,做出选择,谨慎而从容,永远不要后悔。
                            
但倘若可以,他真想问问他,先生,如果选择本身就是后悔呢?
                            
博学而强识的您,请为我解答吧。           
        
                                                        
艾伦在三个月前打来电话,他问他是否有时间回去。——利威尔先生脑内的淤血扩散,也许会压迫到神经,也许不会——但万全准备,希望您能够来看望。
                            
什么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需要用敬语来维持?大概在几年前,或许更久,久到他未察觉,就已在彼此疏远。
                            
未能做到不辜负您的期望,先生,我不敢来;我听到艾伦的哽咽,我不敢来。
                            
他是他最好的兄弟,曾经。他们约定去斯里兰卡看海,假装米卡莎的gay蜜和她一起去希腊。…17岁前的亲密无间仍历历在目,非常清晰,光是闭上眼,就会马上浮现。——那之前他从不曾担心他们关系变坏,或是失去他,并将他当做一生的挚友。
                            
那事发生,原本谁的错都不是,仍令他始料未及。
                                                                                    
高中二年级的冬假他回了一次德国,柏林的十二月冷得非常不温柔,他和艾伦坐在湖边的草地上,被冻得瑟瑟发抖。也许当时将近十点,因为天上有星星了,像拉鲁夫人花店里的小雏菊,四周那样近,广场的鸽子们都已经不见了。
                            
他们大谈特谈理想与抱负,又说起一年之中的琐事,直到聊到婚姻——那时艾伦顿了一会儿,笑道我非常期待婚姻这东西。
                            
阿明很诧异,问是否已找到命中注定。
                            
艾伦笑了,缩了缩肩膀。
                            
看他这样反应,阿明自顾自地安慰道,你不用忧心未来,尽管去追。我想米卡莎也是支持你的吧?但千万别被利威尔先生发现,他是那样严格的一个人……
                            
夜是很黑的,水面被月光抹上一层钴蓝。他清楚地记得,艾伦突然浑身颤了一下——像是突然而来的冷风吹了他一个激灵,他看不见他的表情。
                            
阿明,你不会不支持我吧?他说。
                            
当然,当然会。阿明打了一个哈欠,所以说,你追的那个女生是谁呢,介意告诉我她的名字吗?说不定我熟悉。
 
于是艾伦笑了,你也太自大了吧。这么说着,又拿出手机拨弄,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别扭,不像平常的模样。
                            
阿明,你要支持我啊,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不是吗?
                            
当然。你到底……
                                       
                            
初进大学的时候,他一度认为自己有很严重的心理疾病。
                            
那次一别,他在两天后匆匆启程回了冰岛。他想他还无法接受自己的好友爱上自己尊敬的恩师,也许这是他未曾踏近亦不愿接触的——一个男人,爱上另一个男人。
                            
他真不愿自己对艾伦做出那么陌生又刺眼的表情,他看到艾伦手机壁纸上的利威尔先生,看到他眼里闪着光——向主发誓!那真是不可言表的、从他瞳孔里迸发出来的亮光。而阿明却认为他疯了!以至于眼中全是不加掩饰的伤人的震惊与嫌恶。也许艾伦会认为屈辱无比,因为那样赤裸的眼神极不礼貌地打量了他好几十秒。
                            
但他怎么能对艾伦做出那副表情!?但那时,他竟觉得艾伦背叛了谁?
                            
谁?主?非同性恋者?还是耶格尔夫人?
                            
艾伦非常慌乱……慌乱极了!他紧张地向他解释,声音无力又颤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狼狈。他甚至吓得将手机摔在了一遍,连肢体都不再协调。周围寂静又安宁,但在一刹那又变得绝望、悲伤。
                            
我肯定你会理解我,——然后我错了,阿诺德!
                            
阿明从那时起认为自己有一些疾病。
                            
他可以狠下心不回柏林,不见艾伦,或者离他远些。仅仅因为他认为他已不是他所熟知的那个少年。后来他的年龄增长,开始遇见更多的人,然后被影响、被熏陶,再开始成长。
                                                        
                            
高中毕业之后,他向冰岛大学提交了申请信,并得到录取通知。
                            
之后的一段时光充实又丰富,为了拿到学分,他偶尔会出去做一些调查表,更多时间待在学校的图书馆翻阅书籍,三年时间内他积累了许多实用的知识,甚至自学了一些关于微积分的皮毛。
                            
后来他主修心理学,遇见埃尔温·史密斯。他是他未来及人生的导师,甚至救了他的命。
                            
他是个睿智而十分有人格魅力的男人,非常聪明。阿明后来在心理系上有很高的造诣与后来去美国进修也是多亏他的悉心指导与字斟句酌的推荐信。
                            
阿明一离开雷克雅未克,他就辞职去了澳大利亚,听说最近几年又在环游世界,和他的妻子韩吉·佐耶小姐。她是个生物学家,在生物研究方面达到的成就很高。有人说她与史密斯教授结婚之后不愿意改掉自己的本姓,因为非常的敬佩与尊重自己的父亲,教授还很宽容地答应了并同她一起去劝说自己的父母。在外她希望(或是强迫?)别人叫她“小姐”而非“夫人”,大抵也是贪恋年轻人的精力与盛气。她的学生有不怕死地叫她“年轻的夫人”或“老小姐”的,她看起来气得跳脚,实则并未发火。阿明曾去蹭过她的课,佐耶小姐对他印象颇好,经常让他协助做解剖实验。他们现在一直保持书信联系,但很少了。两人总是踪迹难寻。
                            
如果没有来这里,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潜力有多么大。
                            
那时埃尔温的教授之位无可撼动,是整个学校都熟悉的大人物,一位心理学家。他和他聊了几句,又问了一些问题,一下就变得严肃,告诉他一定要及早采取措施,因为他认为他在心理上可能有一些小毛病。
                            
这征兆不好。阿明应他的建议去接触人群,参加社团活动,努力地融入他们,并学会不过量地使用敬语。——同龄人之间使用敬语是疏远的表现,同时暴露了他内心的胆小。
                            
大学一年级的下学年刚开始不久,他鼓起勇气报了文学会发起的辩论赛。
                            
因此结识阿尼·利昂钠德。
                            
也许她的眼神太过锋利冷漠,一路杀进复赛的阿明被刷了下来。总决赛时他坐在观众席里,看着她像只高傲的狮子般走上台并坐下,关于对“去向哪里重要,还是与谁同行重要”的问题,将明显处于劣势的一方随便地掰了回来。之后有人议论,说果然百闻不如一见,那是二年级法律系的阿尼·利昂钠德吧?
                            
阿明为另一方感到惋惜,因为他更认同去向哪里更为重要。他认为利昂钠德说的都是添油加醋稍加装饰的歪道理,将另一组的人迷惑了。可一方是法律系,一方是考古系,也许在口才上实力是悬殊了些。
                            
于是他竟在是夜梦到未来的利昂钠德成为一位女律师,在法院舌战群儒,说着关于“与谁同行更重要”的一些歪道理。
                                                        
                            
他想他是欣赏她的。
                                                        
                            
那年雷克雅未克的夏季提前到来,他在图书馆偶遇她。她剪了短发,很小也很瘦,站到了两排两米高的书架之中,没有人可以看到她,除非她自己愿意给人望见。——阿明正巧穿过那里,她手里拿着关于地理科学专业的资料,在那里翻看。
                            
她总是不在我有准备时候出现,一身的光和热却叫我湿透和发抖。一位诗人这么写道。
                            
之后阿明才开始骄傲起自己的聪明头脑来。他对她辅修的专业略有涉猎,可以和她有一些共同话题。事实上他对地理方面不感兴趣,高中时候坐在最后一排,经常在地理课上打瞌睡。
                            
但真奇怪,他的地理成绩从来都是A+。
                            
之后他们有更多交集了。有一次中文系组织了一次集体聚会,规定路线是从哈尔格林姆斯教堂到凯瑞德火山坑,要么骑自行车要么走着去,时间是一星期。阿明和阿尼都落了单。中途他们在古议会旧址逗留了两天,绕开了沉潭在许愿泉前站了一会儿,阿明问她怎么不许愿。
                            
没什么心愿可以许的,她抬起眼睛看着远方,说你倒许了很多呢,真贪心。
                            
阿明笑着,没有说话。
                            
因为并不赶时间,所以他们去辛格瓦尔德拉湖边坐了一会儿。他想在这里看极光一定很享受,可惜现在已经六月了。他转过头去看她。
                            
怎么了?她问。
                            
如果阿尼在十一月有时间的话,介不介意和我一起去看海?就我们……
                            
……
                            
抱、抱歉,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了,阿诺德,她的眼睛弯弯的,里面似乎有星星蹦出来,一颗、两颗……乃至整个银河系的美丽都嵌进她的双目中,她说,我知道了,我不介意。
                                                        

                            
那之后他们在一起了。
                            
彼时阿明的成绩离优秀还差了很大一截、整个人看起来不精神等一些因素,当他站在阿尼身边时众人都开始惊讶,一度猜想这小子用了什么方法俘获了女神的心。——因为她非常出色,一直都如此。主修科目总是胜人一筹,辅修的人文地理也令教授称赞,还担任格斗社社长。所以刚开始和她在一起时,阿明没有一些压力是不可能的。
                            
所幸她一直安慰并鼓励他。抽出时间陪他去听讲座、和他一起泡图书馆一整天、每天都为他写一句励志的话……她是那么好,连妈妈都知道,她也喜欢她,两人稍微有一些不愉快时候,妈妈总是站在阿尼那边,责怪阿明应该让着女孩子。……他们在十一月的晚上去看极光。篝火,手鼓,摇铃……他们唱着歌,毫不顾忌地牵着陌生人的手,阿明被一些女孩子毫无防备地拉走时,阿尼在一边幸灾乐祸地大笑。
                            
天空色彩斑斓,明艳虚幻。阿尼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用教堂的彩色玻璃窗来形容。他希望阿明也没有想起。这是那夜她唯一郁结的事。
                            
1997年12月《泰坦尼克号》上映,他请她去看。Rose脱下衣服时阿明整张脸红透了,阿尼玩笑地揉揉他的头发,原来她的手是这样的触感,他永远也无法忘记。沉船时所有人都担心地发出叹息声,阿明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时Rose已经把“海洋之心”丢进海中。阿尼跟他说话时候的声音有一些哭腔,他安慰着小心翼翼地摸上她的脸,湿湿的,她的脸原来是这样的柔软。
                            
她并非那么冷淡啊。也因一个故事拥有悲伤的结尾而哭泣、而遗憾,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那么可爱。
                            
1998年这年情人节阿明送了一罐彩色的手工糖果给她,玻璃瓶干净透明,可以看到里面小小的、水果模样的糖果,那还是他向妈妈请教的,为此还被她说“笨手笨脚”,阿尼听到之后说你本来就是这样啊,然后珍重地把它放进包里。两人一起去逛了百货商场,阿明为她买了一枝玫瑰,说以后会买更多给她,阿尼笑了。吃过晚餐之后天已经黑了,两人去海滩散步,那里有人在放烟花。
                            
我很想什么都给你,阿尼。阿明说。
                            
……谢谢,她低着头,偶尔抬起来看看亮起来的天空,爆炸声太大了,她却并没有因此更贴近他。她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但你不能什么都给我。
                            
为什么?
                            
你只用给我爱情就好,阿明。
                            
啊?
                            
阿尼不再说话。
                            
面包……我会自己买。
                            
这一年阿明花了很多时间来钻研埃尔温布置的课程,阿尼有时间会坐在他旁边,看他一直把有些长的头发撩到耳边,于是向米娜借了一根皮筋,帮他把头发扎起来。他有些拼命,连吃饭都在看书。这年中旬的心理系统一测验让他崭露头角。
                            
1999年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变少。阿尼忙着毕业的事,她得写论文、写申请,有时候连吃饭都顾不上。阿明大三年级,在埃尔温的教导下已经在整个心理系有些名气了。他们都很忙,甚至一个星期才会在一起吃上一两顿饭。
                            
如果果真如他们所说,真正相爱的两个人之间,是毫无隔阂的。
                            
那现在,这是什么?
                            
她和他少量的相同,就是都认为去向哪里更重要,而不是和谁。
                            
阿尼申请出国留学,英国剑桥大学向她寄来了录取通知书。
                            
阿明没有挽留她。
                                                        

                            
他送她去机场的前一天,雷克雅未克下了一场小雨,没有雪,只有雨,冰凉地渗进他的领子中,并不刺骨,也没有寒冷,只有细密的布满全身的湿冷。他望向窗外,他头疼。眼前昏花而缭乱,清晰地告诉他,困倦。
                            
第二天清晨妈妈发来短信,问要不要和阿尼一起来吃午饭。他删了很多字,最后只告诉她这周不行。太阳将雨季都晒干了,毫无痕迹,就好像昨晚它未曾来过。他跑去机场,给她提行李箱,帮她办理登机手续、行李托运,忙得好像要走的人是他似的。春季刚过,出行的人不多,但各地来的游客不少,他们大多来看火山、冰川和极光,希望在靠近北极圈的地方令时间静止,或者说,静谧和安宁的生活。
                            
英国的气候合她心意吗?也许她真能在那里功成名就。
                            
当生命中出现这种人时,你一定会感谢上帝,而不是怨恨他。
                            
冰岛的树很稀少,但阳光仍是在的,它透过机场的透明玻璃窗灵巧地穿过来,使整个候机厅都变得明亮。
                            
她抬了抬下巴,想说什么,只望着他。她的眼睛是那么可爱,像发亮的北极圈里生长的一朵风铃草。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再也没有机会可以去关注。
                            
他对她笑,想说什么,只望着她。
                            
那之后乘客们被通知飞机将晚点半小时。他本来把时间计算得很好,因为十点之前他要赶回学校填杜克大学的录取通知。这阿尼是知道的,她让他去,她一个人可以搞定一切。仅此一句,阿明的蓝眼睛垂了垂。
                            
雾又大了,人来人往和她,变得模糊。
                            
                           
后来他在跑去学校的途中出了一个意外。
                            
真倒霉,他想,冰岛难得一见的事故竟然发生在他身上,真倒霉,不由自主地就扑上去把那个小女孩儿推开了。他的样子很吓人吗?因为女孩儿指着他大哭起来。她有一双漂亮的灰蓝色眼睛,那么水灵。他想安慰她,但发不出声音,看不见,连耳朵也听不清。
                            
他头疼。
                                                        
                            
那段时间成了他最不愿意回忆的。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任何可以感知外界的器官,全部失灵。
                            
妈妈好像握着他的手,责怪着他什么,像是幻觉。他听不太清,眼睛也模糊。他想他是病了,是从心里长出来的。像一根灰黑色的藤蔓长了枝,从左心房探出来,先缠绕了他的肺,随后堵塞了他的运输系统,它疯长、蔓延,最后占据他的大脑。他无法呼吸、他也许活不了了、他会死……
                            
他想他这次是真的病了。
 
也许这场面百年一见,值班室的护士们都被吓了一跳,甚至惊动了科长。——当然这是后来埃尔温告诉他的。在医院吊盐水的几十天里他每隔一个星期来一次,有时候佐耶小姐会跟来。他们和妈妈交谈的声音很小声,像蚂蚁在咬他的耳朵。佐耶小姐总是尝试去握他的手,期望他可以回握,——他想告诉她他很想,只是没有力气。但他只是望着她,觉得困倦。
                            
被保送的名额被推掉,这多么可笑——他主修心理学,他在学校的心理系那么有名气,他患了心理病。
                            
一个月后他不再留在医院观察,但拿了很多药回家,都放在他的书桌上,排了满满一列。他沉默了很久,脑子里竟然全是悲痛和冰冻,噩梦像蛇一样紧紧地追着他。他不敢入睡,害怕被折磨,只能睁着眼睛看着天空,祈祷夏天的极昼快点到来。——但它迟迟不来!当每一天的夜幕降临时,天知道他是多么恐慌、畏惧。
                            
他会死吗?他一定会死的。
                            
妈妈不再工作,她时常流着眼泪,抱着他,细碎地说着生活中的琐事。隔壁的罗伯特老夫人开了一家起司店,她和对面街区卖华夫饼的哈代老先生结婚了;里德小姐又离婚了,她真傻……她求他,我可怜的阿诺德,我的阿明,你对我说一个字吧,说“你好”或者“妈”,求你了。你说说话吧……
                            
我很想,他在心里这么说,你好,妈,妈妈,你好,你好吗?但他只能望着她,觉得头疼,心里竟然全是痛苦和绝望。
                            
时间久了,她不再求他了。她整天给他念那些励志的故事,经常打开窗帘,让阳光照进来,她老是放温柔的英文歌,像辛格瓦尔德拉湖里静静流动的水,从收音机里流泻出来到了他的手里。
                            
妈妈开始经常咳嗽。
                            
她用书挡住半张脸,只留下一双眼睛看着他,她的声音那么柔和,说真希望你不曾长大,儿子。就保持那样小小的、可爱的样子。
                            
我又开始想念你的父亲,即使我变成了他不喜欢的样子。
                            
阿明非常地想清醒过来,但他办不到。他的意识感到困倦,眼神开始无神,连知觉都没有了。
                            
当我对世事厌倦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你。想到你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生活着、存在着,我就愿意忍受一切。你的存在对我很重要。睡过去的时候,妈妈说了这句话。
                            
往事怎么可能被遗忘呢,妈妈?往事是不可能被遗忘的。他在梦里被一涌而来的潮水淹没,那是他痛苦的产物。
                                                        

                            
两年前她捧着他的脸,让他千万在爱中保持清醒。她那么温柔,像火山口一掠而过的风。他曾问她,现在你心里怎么想呢,妈妈?你的理想。她微微笑着,眼里是一滩化不开的水,她说,我的理想就是你啊,阿明。
                            
那么,我现在达到你所期望的了吗,妈妈?
                            
她在次年的二月去世了,没有熬过冬天。
                            
那之后阿明病得更重。他自杀过两次,现在手腕处还有一条很深很长的伤口,迟迟愈合不了。直至今日他对佐耶小姐仍心怀愧疚,那是悲伤的一年,她抱住他,他却不断地大吼大叫,为她阻止他的行为而恼怒愤恨。——佐耶小姐的怀抱是那么温暖,可是他清晰地知道,这不是母亲。
 埃尔温再来时已经四月了,雷克雅未克仍然很冷。他叹气,问他还去不去美国。
                            
阿明在那以后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脸上出现这种表情,这让他想起父亲,妈妈一直心心念念着的人,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听说他移居到了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埃尔温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没有什么是会停下来等他犹豫的,杜克大学是这样,成就和爱情也是这样,就像你的母亲,她的生命也没有等你。他说了很多,阿明觉得心脏抽搐,他想那是神经系统分泌的激素经过心脏所致,但它不应该以这种方式反映给他。
                            
他很久没说话,有点咬舌头。于是他写了一封信给埃尔温,问他为什么会对他这样关心。
                            
他会尝试去吃药了,中途埃尔温去了一趟德国,所以回来的时候已经五月中旬。他将一些卡片放到阿明的抽屉里,找出心理学的课本和资料放到他的床边,再和他说说话,让他务必下床去外面看看,他并没有遗留什么过重的后遗症;强迫他用嘴说话,别比划。
                            
他们用尽心力地帮助他走出抑郁症,让他的房间坐北朝南,白天洒落阳光,夜晚铺满月光。佐耶小姐会哼几句爱尔兰民歌,再配合几支风笛就更棒了,可惜这里没有。
                            
后来他记起并读到那些卡片时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那是埃尔温去柏林时候艾伦交给他的,而利威尔先生和他是故交,当他知道阿明要去冰岛的时候,叮嘱埃尔温多关注他,他是个很有未来的人。
                            
阿明·阿诺德到底错过了多少,又留下了多少遗憾?
                                                        

                            
他答应埃尔温,承诺会定期去看心理医生,或者就对着镜子看着自己——他本身就是位优秀的心理咨询师,不是吗?他在八月启程去美国北卡罗来纳州,杜克大学的校长见了他。接下来他在那里学习,又开始说英语。他开始交朋友,马尔科·波特就是在这和他结识并结为好友的,唯一不同的是他修的是历史学。父亲主动联系了他,问如果有需要就告诉他,他为他骄傲。得知母亲的死讯后,他沉默了很久,说他仍然热爱着她。一年后他转到斯坦福大学继续进修。他在这里认识让·基尔希斯坦,又偶遇了米卡莎。她正努力在管理学方面取得博士学位,然后去哈佛大学。
                            
米卡莎会经常笑了。他们相约去一个咖啡厅叙叙旧,当阿明问起艾伦时,她说艾伦很好,也很挂念你。
                            
如果他很好,那么他就一点也不在意他们之间四年的空白。是的,他仍然将他当做珍重一生的挚友。
                            
之后米卡莎拿出手机,问他是否和阿尼还有联系。
                            
阿明失手扣翻了咖啡杯。
                            
原来,这世上,多得是他不知道的事。
                                                        

                            
初三时米卡莎和艾伦、阿明一起去水族馆时照了一张相,她给阿尼看,那时她们无话不谈。
                            
「那个金发小子看起来好弱。」
                            
「你说阿明?他的体育确实不好。」
                            
「她姓什么?抱歉,他。」
                            
「阿诺德。」
                                                        

                            
他连连道歉,问她有没有打湿裙子。服务生赶忙跑过来收拾。米卡莎摇头表示没事,并站起来,拍了拍衣服。——她留了长发,不再戴那条红围巾。
                            
他们在州立公共火车站分别。他想她以后都不会与他有更多交集了,也许形同陌路。他以往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米卡莎不爱笑,他问母亲,她回答他,只是毫无保留地把热情给了一个人罢了。
                            
如今那些热情,或许此生无法再要回来了。——他看着她的背影,那么孤独,那么坚定,无人同行,仿佛那条红围巾带走了她所有的朝气。但她终于爱笑了,非常漂亮。
                            
就这么活着吧,他想,他们都这么快乐地活着吧。
                            
阿明从斯坦福毕业之后在加州逗留了一年,因为学历高所以仅凭父亲引荐就找到了一个好的临时工作。他不再和阿尼联系。
                            
父亲没有再娶别的女人,但他一直努力工作。
                            
他想他有些明白了他了。
                            
阿尼·利昂钠德会成为他此生最爱的,连接吻都是她教他的。他为她付出了所有的热情,再也没法腾出一点分给别人。
                            
毫无疑问,他爱她。
                            
但爱是无法解决他们之间的隔阂的。他记得他们之间第一次争吵,惊讶地发现他们之间的不同竟然如此之多,甚至看待问题的观点总是相悖。如果他们连世界观都不同,那么以后的分歧一定会越来越多,然后争吵,然后冷战……他发现了这个问题,而她也,恰好发现。
                            
米卡莎说,可惜,你们都太聪明。
                            
怎么不能留下她呢?他能吗?他敢吗?也许只要他一句话她就会拥抱他,但到此为止吧。
                            
他不愿意面对以后不相爱的他们。不愿意像父母一样,在时间中、在无限的容忍和自以为是的宽容中消耗对彼此的爱意。最后抓住的,所热爱的,明明只能是曾经而已。那多么、多么、多么可怕。
                            
一年后他和父亲告别,向他保证自己会经常回来探望他。他回去冰岛,一直待到现在。
                                                        

                            
今年阿明27岁,他不再去看海。
                            
不再悲痛于母亲的逝去,对她的怀念埋进深深的土地之中。不再留恋自己昔日的恋人,对她的深情藏在口袋里。——今年他27岁,他将要告别冰岛。
                            
当我对世事厌倦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你。想到你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生活着、存在着,我就愿意忍受一切。你的存在对我很重要。
                            
他在23岁的时候看了这部电影,认为自己比面条幸运。
                            
现在把过去的27年当做笔记翻看,他也和他一样,屈从于环境和直觉,曾拥有心爱的姑娘,即使分开了,仍祈祷上帝待她好。
                            
如果一定要与之相比的,只有寻找救赎吧。——面条付出一生以求得最终救赎,那么他是否也可以找到真正的救赎,还是说他也要付出一生?
                            
艾伦,请你原谅我吧。
                            
即使10年未曾和你并肩,我一直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啊。
                            
他拖着行李箱,将那些卡片放进自己贴身的口袋,机场的广播提醒飞往德国柏林的飞机还有半小时着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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