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WAR

我叫冰绥新,是个军人,这是我一生骄傲的事。

“——托托·波克斯!”

“这不是个好主意!这只是个下下策!”

“我们还能谈谈,我们还有时间!”

“托托·波克斯!你回来!你回来啊——”

“——!”

下腹和右臂仅在这一瞬像受到了谁的指示疼痛起来。漆黑的救助站里,伴随着身旁重伤的同伴们此起彼伏的呻吟痛呼。

我猛地睁开眼睛。

那一战,死伤极为惨烈。

间谍泄露了我们的作战方案,一半的军事机密被窃走。半夜被偷袭时,军人们乱了阵脚,一顿胡乱抵挡逃到备用基地,伤亡了七成。

简直是抱头鼠窜,落荒而逃。

四颗子弹,一颗穿过我的腹部,三颗偏射到右臂。

当时你……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军医说我的右臂已废,不得不截肢以防感染。

我坚决不同意也不信,但上校第一次对我破口大骂,最后以命令的口气对我讲,截!

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你知道的。

活下来固然让人唏嘘,我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就当作是我自以为是的大话吧,我好像再也不能上战场了。

我习惯用右手来扣动扳机,现在不行了,要是写字画画,也是很难做到的,——我也不习惯用左手擦眼泪,这个你不知道。

总而言之,我大概没有用处,是个废人了。

人总有这么一天的,但我没想到会是现在。那时候我还满腔热血,要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紧紧地追随我的信仰,为国家和自由而战。我要亲眼看它恢复繁华依旧,绝不轻易死于战场。

是的,冰绥新当然没有死于战场。

她被上帝保佑,从那里捡回性命;却又被他抛弃。

这是我在救助站的第二十天,初春到了。

天很黑,我的全身没有一处不是疼痛的。这状况极度糟糕,从天露鱼肚白到夜晚,这几十天,我度日如年。

我想,我死后,一定不要魂归故里。一定,回到我战争过的地方,回到战场。回到我们战斗过的地方,但并不是回到你的身边。你总说我心态真好,说我乐观积极,说我绝对不会被挫折打倒,你总是会说上那么一句——但我多么惭愧,我如今已经十分消极和憔悴。

我甚至疲于这样的生活。

战争与牺牲,像病毒一样蔓延。我本来应该满怀希望,努力拨开云雾,去感受并接触光。但长久的失去,已经令我习以为常,感情的波动浅到无法察觉。

如果我一直待在这里,我的一生,就毫无意义了;我来到这个世界,我所拥有的生活,就全都是虚无空白的。

冰绥新明明是一个军人,即使她这么麻木了。

我的左臂只有一些擦伤,皮下翻了新肉出来,有点儿痒,但也没办法动弹,我感觉喉头布满腥血和灰尘,这模样让我羞愧,冰绥新那样自尊的一个人,即便是德雷克大哥,也不要想看见我的窘态。所以你,我是多么不希望,也不允许,我在最狼狈、最脆弱的时候想起你。

但又偏不遂我愿,情绪像我心脏上喷涌而出的粘稠血水。

唉,托托·波克斯。

我挺想你的,只是一点点。

你仍然在我心里是胆小、懒惰、甚至有些可笑的。

漫漫长路不在意,但我却尽数在乎了。

我时常想,如果那时你没有披着起那件斗篷,如果你没有听从他们的指令,如果很快消失在硝烟里的人不是你。……

只有那一次我是多么希望,你仍然把枪甩给我,叫我去做。

但你没有。

过后的每一天,我恍惚踉跄,思索着你曾说过的每句话。令人费解的是,原来你是这样愿意为国家献出血肉,奋斗直至最后一刻。——抱歉,在那之前,我甚至一度认为你只是个女流氓。

抱歉。

我是这么想和你重逢,战争之后也好,战场上也好。

疲倦了战争之后,我多怕自己会和你一样,在战场上死去。如果他们的子弹正正地穿过我的心脏呢?活下去的欲望那么强烈,战斗下去的信念却又薄弱。德雷克大哥和同伴们被压在废弃工厂下的那一刻,那时候我多么希望替他们去死的人是我。

人人都讨厌战争,厌恶离别。

冰绥新也是。

自你走后,我开始觉得累。一开始我认为那是情绪所致,打击过大,于是尝试反抗,却适得其反。

我总是……自作聪明,这次,也终于不例外。

唉,我想了太多,脑子有点痛。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打击,我可承受不住。——有时家乡那边的风笛声总是传到我耳朵里来。

你知道,风笛声,悠扬的,非常婉转柔和。你如果听到,一定会喜欢。

但如今不遑启居,不遑启处。

但我肯定能等。我还年轻。希望战争结束那天,希望我回家那天,春燕正来,杨柳初青。

你说你很喜欢我家乡的杨柳,常常是古人长亭送别,有很凄美的感觉,然而你家乡的云杉就很难让人有这样悲伤的想法,我说,那是因为你们的云杉是用来做圣诞树的,圣诞树会让你感到凄美吗?你才会恍然大悟。你看,你总打些千奇百怪的比喻,说话的方式有趣。我又想起你眉毛微微扬起的模样,那样得意;还有你皱起眉拥抱我,在我失去德雷克大哥那天,你说哭泣的时间会阻碍我看见更美的花。……老实说,托托。

我真的看不见你了。

你止于战争,埋骨沙场。

那年你刚刚升为上校,我记得你的金黄色肩章上的三枚星辉和两条红色细杠,还有垂下的红色丝状边饰……你那么神气,握着我的肩膀叫我“下士”,眼睛里闪着初生婴儿般的纯洁光芒……你穿着军服,扎两个小辫,腰带紧束在腰上,让人过目不忘……我记得这么牢,并不是因为我的留恋。——与其那么说,不如算作我对你的憎恶。我的憎恶,你将我留在这里,我再也没有不回首过去的理由,而这又更加印证他们说的我永远不能如你一般优秀的谶言。

我的国家有许多古籍,其中有这么一句诗,我一直不明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但是,怎生欢喜?

所有人都只记得了你的名字,你的生平。只有我,只有我记得了,你的习惯,你的喜欢。所有人都说我神经大条,一根筋,难道他们不知道我也是偶尔情感细腻的女生吗?

我不服的,托托,所以我都记住了。他们没有人知道我记住了,可我知道。

我还拼命挽留你,求你,不要去。

我并不是……自私。

希望你心里,仍然是我坚强而倔强的样子。

不想用左手扣扳机,也不想用左手擦眼泪……你知道我一向厌恶繁琐的事情。

只是。

你所厌恶的战争仍未结束。

我还没理由停滞不前。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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