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伊恩

她告诉他我以后会披上一件红色的披风。
                   
                   
                   
                   
*故事之后
我坐在格洛莉娅的客厅的沙发上,环顾她放置在周围的傀儡。
                   

是装饰品。她说,又从厨房探出头来,抱歉了,连果酒都没有呢。
                   

弗尔萨瑞斯的风沙很大,刮起龙卷风是常有的事。但格洛莉娅的房子远离沙漠一带,距艾格尼萨和弗尔萨瑞斯的边境线只有几百公里。她说总要有独立的私人空间,这可是秘密,埃蒙也不知道。我还没来得及认识她口中的埃蒙,听说他一年前独自一人荡平三首魔狼巢穴,以此一战成名。佣兵工会人才济济,他和格洛莉娅被叫做工会双星。几年前我到这边来时听说弗尔萨瑞斯近几年傀儡失控得厉害,问题一时难以解决。
                   

一杯水就好了。我站起身。
                   

我最近在学茶,她兴奋地叫起来,没有听到我的话,你知道么?楻国人的茶艺是最好的,可惜我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
                   

噢,我回答,我以前打算去那儿的,不过后来有事耽搁了,那年我……
                   

你真该去看看,去走走的,瑞亚。她快乐地漫不经心地打断我。
                   

也许是。我坐回沙发上。格洛莉娅端着茶走过来,热气扑在空气里,这样的温度艾格尼萨人会喜欢的,只是习惯了冰天雪地,一时却无法接受。我向她道谢,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窗外又开始起风,格洛莉亚走到窗边去,她穿了一件针织的长毛衣,那种做工我有点儿熟悉,却记不得是从哪看到的了。她慢慢喝茶,我也沉默。
                   

我想起来了,那是塔帕兹的织线手法,富饶的国度,总有新奇的东西。
                   

壁炉的火已经熄灭了。弗尔萨瑞斯入夜后总有冷空气将我冻醒,那不是我熟悉的艾格尼萨的空气。我忘了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异乡的夜像一场噩梦。我曾一个人步行到艾格尼萨与弗尔萨瑞斯的接壤处,仿佛是一个从一个异乡奔向另一个异乡的乞丐。艾格尼萨少有感性的书籍,那里的人们都是坚硬的。但我记得那句话:从异乡又奔向异乡,送着我的是海上的风浪,迎接着我的是异乡的风霜。
                   

那是我为数不多的诗集。

                   
你在艾格尼萨过得好么?格洛莉娅突然问我。

                   
什么?我抬头看她,她又重复:你在艾格尼萨过得好么?她问得轻声,而我如鲠在喉。

                   
什么呀。她望着我,轻轻笑了起来。

                   
我也一定是笑了,但拿着茶杯的手颤抖着。如此,我只好放下它。我说:艾格尼萨可是个极寒之地呢。她说:是啊,真是个了不起的国度!她这么回答,让我愣了一会儿,问道:在你看来,是这样么?她说:还有哪个国家像艾格尼萨一样?她盯着我的脸,说瑞亚,你的眼睛里装着艾格尼萨呢,原来这样美丽。我说别逗了,格洛。

                   
这时,格洛莉娅蹲下来,歪着头,她仍然看着我,轻轻说:你的眼里有一种乡愁。
                   
                   
                   
                   

                   

*双面神
几天前我接手了一个E级任务,雇主在偏僻的城外酒吧见我。印象里,我的雇主十有八九不会与我当面交谈,委托人会直接与我商议。所以出门前,我甚至抱怨了两句。那是家热闹的酒吧,我不习惯其中红丝烟草的味道,我的雇主穿着灰黑色的紧身衣站在柜台,正要着一杯茶果红。是个女人。我脱下斗篷,上前向她致意。

                   
您来得真不是时候。她这么说着,递给我一杯冰河。

                   
抱歉,我这时不能饮酒。我推掉冰河,您约我在九点。

                   
是,在九点。您真是守时……您约摸多少岁了?

                   
我皱起眉,压低声音道:小姐,您约我在九点说事。

                   
她笑起来。她有一头银白色的长发(这样的发色太少见了),上唇不自然地微微翘起。这笑让我有些不舒服。她说:佣兵对待雇主的态度就是这样么?

                   
我说:冒犯,这不是我的本意。

                   
她又笑了,这让我脑子里突然想到她是否得了什么非笑不可的病。她四下张望的模样很难让我想到什么正当的交易,肮脏的勾当在这里进行是常有的事。她凑到我的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两面神。您能帮我捕到一只两面神么?华连卡。

                   
去年年初,我被分在一个临时的佣兵分组里。它的成立完全是迎合塔帕兹的贵族而来,没有人能够拒绝丰厚的赏金。只要有贵族们愿意出金币买下那些活体变异兽标本,那么就有佣兵愿意为这些金币卖命。谁会和金币过不去呢?我记得这是个刚满三十岁的男人说的,他在一次清缴行动中被一只亚种蛇鸣兽撕成了两半。而两面神,塔帕兹贵族们甚至为此开了天价。一个R级小组任务中不幸被我们撞见,它周身通白,有点儿像猫,两颗獠牙像柚木一样粗。分组里只有我活了下来。

                   
这事您该去找A级佣兵。我冷下脸。

                   
您会替我办好一切的,这是个提升能力的机会。她说。

                   
我需要提升能力,可我不是傻子。我瞥见她的紧身衣右腰侧有一个奇怪的小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斗篷下我握紧了格斗用的短刀。

                   
听着,华连卡,如果你想知道事情的原委,你必须得帮我捕到一只两面神。

                   
这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不会去的。我盯着她,她的眼睛细长,眼神让我极其不舒服,我有些喘不上气,还有点儿反胃。

                   
是的,瑞亚·特纳几乎已经忘记过去的事儿了,真令人惋——她话音刚落,我几乎瞬时地冲向她,短刀逼得她的脖颈渗出血。——这是极其不理智的行为,可我不得不。

                   
你是哪个手下的?我瞥向她腰间的小东西——那是特纳家族的族徽,我低声吼道:嗬,你们还想来害我?

                   
“我们”?您被迫离乡时……她呲起牙来,我才看到那有两颗顶出上唇却非常怪异的牙齿,有锯齿状的伤痕,仿佛给人硬生生割了下来。她说:他们才锯下这两颗獠牙呢,特纳小姐,您看。
                   
                   
                   
                   
                   

                   
*斯图尔特
我看着斯图尔特睡在地毯上。她的上唇怪异地翘起,周身通白,能看见血管,皮肤上是醒目的鞭印和烙印。

                   
甚至锯掉了两条后肢。她说,有点儿碍我行走。

                   
现在,她就睡在地毯上,不像我见到的那只双面神,皮肤被佣兵们的血染红了。我记不清它的眼神中是什么。我有些失神了,看着她,我仿佛看到别处。

                   
只是为了报复么?我轻声问道,没人回答我。
                   
                   
                   
                   
                   

                   
*蓝械甲虫
你从哪儿弄来的留声机?我瞥见她捣鼓着一个旧玩意儿,那东西很旧了,旧得漆都掉了。

                   
他以前老用这种东西。她说,我想知道,没他的情况下我能不能听得舒服些。

                   
谁?

                   
怀特,你认识么?算是半个北国人。

                   
我第一次听说怀特这样的姓氏,会是斯图尔特的谁呢?我把短刀放到鞘中,罩上斗篷说:那个已经坏了。我回来的时候,顺道给你买一个新的吧。

                   
噢,是么?他是打异世界来的。……二手商店里也许能找到他用过的留声机呢,劳驾你代我去看看。她趴在留声机上看着我,你觉得我很熟悉么?华连卡。她叫我“华连卡”时有一种奇怪的亲昵,即使这只是一个化名。她说“华连卡”,我会以为她叫着“瑞亚”。我只能笑着说:难道你觉得我很熟悉么?她笑了笑,说是啊,华连卡,是啊。你对我来说,是最熟悉的人了。

                   
我垂眼没有搭话,转身出了门。听见她说,明天见,华连卡。

                   
这让我有点儿愕然,我回头对她说:不,我今晚就能回来。斯图尔特。

                   
斯图尔特的脑回路有些奇怪,或是所有双面神都如此?我很少听别人谈起两面神,在艾格尼萨人眼里这是个不详的东西。在大爆炸之前它的活动非常频繁,但所在地并不固定。因为身形适合隐藏在暴风雪里,只会在艾格尼萨境内出现,老一辈再老一辈的人传说它是双头山羊的兄弟,以仙女木迎接了耶萨尔的诞生。但为什么不将它刻入国徽,甚至避讳之极,父亲没有同我详细说过,他不愿多说这些。双面神在要塞沦陷之后销声匿迹了。

                   
嗨!华连卡。

                   
我刚走到佣兵大厅处,被某个人叫住。我与他不太相识,所以不甚清楚他的姓名,他却仿佛很熟识我似的。

                   
您大步流星,很是精神矍铄呢。他看着我,露出微笑。

                   
这听起来像是形容老年人的词。我笑着回应,您去做什么呢?

                   
您知道我没读过什么书,不要再笑话我了。他讪笑着,有个雇主想要五只蓝械甲虫,一个小玩意,偏偏在岩城外那座喀斯山脉。这算什么清剿任务?浪费时间罢了,雇佣费不如不给呢……

                   
现在居然也有人对这东西感兴趣。

                   
您这是去哪个地方呢?

                   
我得在天黑之前捕到两只亚种三裂叶蜞。

                   
您真有胆子,被三裂叶蜞蛰到可是会死人的。我曾经亲眼见到过一个佣兵被三裂叶蜞蛰到,我这辈子没见过一个人变成那个样子。

                   
亚种毒性小,兴许死不了吧。

                   
那祝您好运…………不,等等等等,华连卡,三裂叶蜞也有亚种分布在喀斯山脉。您……您这是去喀斯山脉么?

                   
我不禁干笑一声:我去喀斯以北的小山脉也能够捕到它……

                   
那不是就多行了两步路?佣兵最重要的就是保持体力。

                   
不管您后面说什么,我都拒绝您。

                   
请求您,华连卡!只是抽空多捕五只蓝械甲虫。

                   
您以为我是去捕五只兔子?

                   
比这难不了多少,我发誓。

                   
我不信,再见。

                   
华连卡,华连卡,您只管答应我,我愿意给您一些报酬作为回报。

                   
我并不缺报酬。

                   
他在我身后唧唧喳喳,全然不在乎我快步行走以表示的拒绝。蓝械甲虫数量非常庞大,巢穴却极其隐蔽,毫无可供搜寻的规律,捕到它既费时间又费精力,完全不值得为其跑那么一趟,我猜想需要这东西的雇主十有八九是个要完成科技作业的中学生,蓝械甲虫的翅膀极其坚硬,能够充当小点儿的零件。

                   
他小跑着跟着我,说道:华连卡……你听我说,那东西很有意思,是个崭新的留声机。您猜我在什么地方买到的?就在岩城附近的二手商店。莫妮卡说二手商店总有惊喜,这话一点儿也不假。

                   
听到这儿,我停下来,回头问他:什么?

                   
他见我回头,十分欣喜地朝我亲近了一步,说道:留声机,崭新的留声机。您也许缺个留声机。

                   
我不是指这个。您说您在哪里买的留声机?

                   
他为难地缩了缩脖子:华连卡……二手商店并不是全然没有好物,它顶好用,不比新的差。

                   
我可以帮您。劳驾您保管好那个留声机。

                   
他停了下来,万分惊喜以至于没来得及切换将才脸上的表情,看来是被我突然转变的态度吓到了。于是我说:希望我没有吓到您。他这才回过神,叫着感谢您,感谢您。只差上前抱着我,也许还能再用弗尔萨瑞斯人表达亲近的方式感激地亲我一口,但那不是我所能接受的,我只接受了他的留声机。

                   
我与他道别,转身离开。要想在天黑之前回去,我得快点儿。

                   

                   

*格洛莉亚·维拉
其实是因为我暂时缺失了那样精密的小零件。我的雇主如是说。

                   
事情是这样的。我从某个怪兽砸出来的凹陷小洞里钻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我知道这两只亚种三裂叶蜞可能用处不大了,雇主会抱怨我不守时,也许还会取消这次清剿任务的佣金——费力不讨好。无论如何,我不得不在这里狼狈过夜,深夜里我无法好好战斗。然而我的任务没有完成,还拖了一身累赘——我的右手臂被蓝械甲虫的翅膀削开了指肚大小的伤口——为了一个二手商店的留声机?为了一个所谓的留声机!

                   
我赶回千岩之城,那个人没有在约定的地方见我。我站在佣兵大厅里,腰间的蓝械甲虫在合金笼子里发出嗡鸣,有点儿刺耳。几个大汉笑着围着一位女性走过来,我认得那个人,她做点儿中介委托的工作。

                   
劳驾,莫妮卡。我上前拦住她,这让那些正在努力讨好她的大汉有点儿不满。

                   
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说道:您……华连卡?谢天谢地,你终于回来了。

                   
我说:耽误了时间,但不是这个。您知道一个男人么?他叫……我说到这里顿住,暗自腹诽我根本不清楚他的名字。

                   
是……?她盯着我,皱了皱鼻子,您腰间的蓝械甲虫太吵闹了。捕来做宠物么?

                   
我很抱歉,这正是我所想解决的事。我把合金笼子取下来,递到莫妮卡面前,一位男性佣兵转托我为他捕到五只蓝械甲虫,我接受了,这下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劳驾您为我转交。

                   
莫妮卡歪着脑袋想了想,突然恨铁不成钢地骂道:真是不识好歹!白给你机会了。

                   
抱歉?

                   
她走到我面前来揽过我的肩膀,轻轻地告诉我:华连卡,雇主是卡罗魔导机械工坊的格洛莉娅·维拉小姐。

                   
她笑得幸灾乐祸,我望着她,将准备递给她的合金笼子重新放回腰间。

                   
我会亲自帮他送过去,这东西会完好无损地到维拉小姐手上。我笑着,有点儿像个老奸巨滑的狐狸,尽管我不想承认。

                   
莫妮卡给了我一个交接的卡条,那能让我直接见到维拉小姐。别的雇主不像这样,他们只会由中介委托人传达消息,维拉小姐却一定要在任务结束之后见上这个佣兵一面,这太奇怪了。然而她名震一方,希望见她一面的人数不胜数,又有什么好怀疑的呢?我走到大门前,将卡条插在读卡器里。

                   
如果蓝械甲虫的翅膀能在昨晚就到,我也不会睡得这么不好。

                   
她背对着我,蹲在一架战车模型旁边嘟嘟囔囔。我猜想就这样走过去是否失了妥当,然而我腰间的笼子却抖动得厉害,硌得我胯骨疼。她往后望见我——她有一双金色的眼睛,这让我想起……想起。

                   
您是为我捕蓝械甲虫的佣兵么?她远远地对我喊叫。

                   
是的,维拉小姐,很抱歉我这样不及时。我朝她走过去,将笼子取下来递给她。

                   
确实是这样!非常不及时,这是我能够抱怨的吧?其实是因为我缺失了那样精密的小零件,我的战车模型确实需要点儿这样的内部零件吧?你应该知道,但我一时走不开,恼人!你一定认为我是个要做科技作业的中学生,哈哈!你在哪儿找到这小东西的巢穴的?……哦,等一下,等一下,那是什么?你的袖子破了,你被它的翅膀削伤了吗?

                   
她眨着眼睛,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笑得太自然了。我想回想记忆里是否曾出现过她这样爽朗的笑声。但这太痛了。

                   
是的,一点儿小伤。我回答。

                   
我是格洛莉娅·维拉,——我必须得这么介绍自己,才能问你的名字。那么你的名字是什么呢?

                   
华连卡。

                   
华连卡……你姓什么?还是佣兵公会又有了新规定,不允许佣兵向外透露自己的姓氏?华连卡,你是本地人吗?我猜想你不是弗尔萨瑞斯人。

                   
是的,我是艾格尼萨人。

                   
艾格尼萨!她惊呼一声,你来自那座悬空的国家——我听说过那儿的萨兰瑞尔。——你为什么要到弗尔萨瑞斯来呢?

                   
这我无法说,维拉小姐。

                   
为什么不叫我格洛莉娅呢?我的父亲总是叫我莉娅,别的人也许会叫我大小姐,但他们不会像你这么生疏地对我。

                   
她笑得很甜,我随即附和道:我与您并不亲近。

                   
你看上去不像坏人,也许我能和你交个朋友。她吐了吐舌头,将合金笼子顶端的出气口打开,往里挤了一点儿什么液体,她说:这样它就安静多了。

                   
我问:那是什么?

                   
她故作神秘地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尚武的弗尔萨瑞斯人为数不多的温柔的杀戮方式。

                   
我被她逗笑了。她双手捧着笼子等待着,打开的时候,里面只剩下翅膀,和外设交易场的合金表面一样泛着金属光泽。她全部取出来,按大小分成两堆,拿起切割机捣鼓起了她的模型。我不太明白,只听见她说:拜托你就待在这儿,虽然你的伤口凝血了,但蓝械甲虫的翅膀上并不干净,希望你没有被感染,一会儿我得给你包扎一下。——老天,老天,我给的雇佣金是不是太少了?这可不是我小气。

                   
她活泼过头,独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的开朗。我没有说话,安慰自己接近她并没有坏的想法。

                   
哦,对了,华连卡,她回过头来,金黄色的眼睛像猫一样眨了眨,您说您叫什么名字来着?

                   

                   
*留声机
我回去时,斯图尔特正百无聊赖地睡在地毯上。她只穿了一件吊带和内裤,这让我不太高兴。

                   
劳驾,你能好好穿衣服吗?我训斥道。

                   
她睨我一眼,叫嚷道:华连卡,他的留声机呢?

                   
她手臂支撑着身子跪坐起来。我抱着这样一个重物实在是个累赘,但这确实是个崭新的留声机。斯图尔特凑上来上下打量它,看起来并不满意。她抱怨了一句,但放上了一个唱片。这让我想起洛维娜·奥莱西亚。但斯图尔特没有放这位顶级歌姬的录音,她趴在留声机旁边,想调试声色,看起来几经波转,这个留声机的音色已经有点儿钝了。所以这有点儿困难,不是么?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她的神色变得有点儿阴霾,为什么呢?我开始有点儿恍惚了。

                   
我想念他,华连卡。

                   
谁,怀特么?

                   
……是的,但不全是。因为他根本不想念我。

                   
但为什么这样说呢?

                   
因为他只想……只想回去过圣诞节。

                   
斯图尔特看着我,她的眼神让人不大舒服,我却不合时宜地开始搜刮起记忆里出现过的这三个字,那是异世界的人的节日。我曾与他们有过交集,那个中年男人很矮小,他戴着红色围巾,站在首饰店的橱窗下递给我一个礼物盒,我不清楚那是什么,警觉地用小木剑对着他,然而他始终微笑着,不退也不进,于是我收下了那个礼物。里面装着一个胸针。我将它送给了……。

                   
我不敢再想。

                   
我有点儿困。斯图尔特说。你不会介意我睡你的床的吧?

                   
如果你一定要睡的话。我回答。

                   
那么晚安。她关上门,只剩下留声机的声音。

                   
这下,我的世界可算是安静了。我的右手臂疼到麻木,看来的确有着感染的征兆,但格洛莉娅已经为我消了毒,她让我信任她的医疗技术,但也许不能与艾格尼萨的阿斯克尔家族相较高低;这首歌是什么名字呢?我猜想是个顶小众的歌手,他唱得不错;我的神经有点儿倦怠了,思想也跟不上大脑里的信息传递速度。

                   
我站起来,将留声机关掉;抬起它,注视着转台的底面。

                   

                   
*再见吧,我最亲爱的阿芙狄娜
弗尔萨瑞斯的冬天很难熬,但所幸已经过去很久了。我在开春的时候被格洛莉娅邀出去喝茶,她穿着内套衬衫的格子裙,快乐得像只金丝雀,金色的眼睛发着光。但我是不敢让她太过疯狂的,她的身体不太好。她和我谈论起弗尔萨瑞斯的能源枯竭,以及多年前的西北之战,她问我,事情过去太久了。你是艾格尼萨人,你知道双面神吗?她对这个很感兴趣,因为这个与西北战争有关的古老神兽也许能够解答这些疑惑。我说我并不很清楚,它们已经灭绝了,格洛莉娅。

                   
斯图尔特趴在留声机上,轻轻拨弄唱针,声音断断续续。我说你能不要搞那个东西吗?她不满地嗤一声,仍旧抬起唱针中断了音乐,说你喜欢洛维娜·奥莱西亚的歌儿吗?我说我并不在乎。斯图尔特站起来,坐在我对面,她总算穿起了裤子,是我的,有点儿大,站起来时甚至遮住了她的脚,但我不在乎,她也不在乎。她说华连卡,这个唱片太旧了,我想要一个新的。我眯起眼看着她,说唱片很贵。她故作痛心地望着我,说拜托,下次您做清剿任务的时候可以带上我,我比您更了解那些异兽。

                   
所以我答应她了,事实上,我带着斯图尔特上街逛音像店并不是个好决定,我本来没有想让别人知道她这个人存在的意思。但是斯图尔特很高兴,她像在跟一堆唱片周旋似的,跳进音像店里面就不见了,这让我想起格洛莉娅也是这样:她蹦蹦跳跳,钻进人群里就不见了。我说你的银发太不寻常了,能不能把帽子带上?她说不寻常的事是不应该被掩盖的。那似乎有点儿道理。

                   
能不能给我买一个花环?她问。

                   
我睨她一眼:为什么?

                   
因为我想要。她望着我,萨兰瑞尔的少女们都会这么做。

                   
您是少女吗?我翻了个白眼。

                   
您姑且当我是吧?她凑上来,笑着用指尖碰碰我。

                   
你原来住在萨兰瑞尔?我转过身朝广场中央去,今天不是工作日,广场聚集了一些人。弗尔萨瑞斯的民风非常纯朴,假日里,他们会聚集在广场上唱歌或者跳舞,那些穿复古长裙的少女们脱下高跟鞋,赤着脚与弹手提风琴的少年并肩而坐。斯图尔特跟上我,她抱着唱片,说是的,我在那儿住过一段时间。我问:你怎么会在萨兰瑞尔住过一段时间?她回答:那是因为我被我的家族赶出来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点儿难过,我很奇怪,问为什么会这样呢?她捋了捋头发,说因为我是个废物。——当然这不是我说的,是他们说的。

                   
我大概是戳到了她的痛处,尽管斯图尔特脸上波澜不惊。

                   
她对花环很感兴趣,问我为什么只买一顶。我说因为只有小女孩儿才会喜欢这样的东西,我并不在乎。她笑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戴到头上,仿佛那是个什么珍宝,也不过一个铜币就能买到。

                   
您对我太好了,华连卡。她说。

                   
只是因为你与我对这个交易达成一致了而已。我这么回答。

                   
她说:即便如此——那也不错。之后就哼起一首歌来,人声鼎沸,没有阻止她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难道是我孑然一人,警惕过头,导致听觉变得更加灵敏吗?我说:闭嘴,斯图尔特。她说:不能,你难道有剥夺我喜好的爱好么?她冲我笑:这歌不差。你听过吗?我盯着她,或者是瞪了她,没有说话。……我并不厌恶这首歌,我只是……我只是,仿佛回到过去。母亲总是唱给我。她坐在我的身边,用梦一样的眼神看着窗外,繁星斑斓,无心顾及,她的声音安抚我睡在她的臂弯里。……

                   
你干什么!

                   
斯图尔特悄悄地把花环戴到了我的头上,我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跑到我前面二十米远。

                   
很好看,华连卡。她叫道,真适合你!

                   
我愠怒地望着她,竟然说不出一个字。我感到花环的重量像一块巨石,这样沉重地压着我,仿佛能把我压倒,让我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太重了,回忆像海啸一样涌了进来,火山喷发,瀑布倒流,陨石陨落,我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可斯图尔特的歌声挥散不去,像个噩梦。

                   
再见吧,我最亲爱的……

                   
阿芙狄娜……

                   

                   
*胸针
拜托我捕五只蓝械甲虫的男人被莫妮卡幸灾乐祸地告知了事情的原委,这直接导致了他这几天的精神萎靡,怎么能不萎靡?丢失了与大炼金师格洛莉娅·维拉套近乎的机会,还损失了一个崭新的留声机——他自己也发誓,那是个特别崭新的留声机。

                   
我希望维拉小姐能够再雇佣佣兵一次,这一次我绝不错过。他端着一大杯啤酒,我甚至觉得他的眼眶红得像只兔子。

                   
也许您……您能抱着这个期待试试看。我劝告自己最好不要笑出声,即使我的嘴角已经咧开一个弧度了。除非格洛莉娅的交易单多得将她盖住,不然很难再出现这样的机会,我不忍心告诉他。

                   
我暂时没有能接受的任务,前天与人组队捕了一只‘喀斯林格’,我们这么叫它是因为没有什么名字能够形容它,这东西常在喀斯山脉出现,猞猁大小,速度非常敏捷,腹部很坚硬,每当无法躲避攻击时它总会仰躺以抵抗外力,但正面实在难以直视。——我分得了一点儿赏金,塔帕兹的富人们出手非常阔绰。

                   
我在一个月前不再和斯图尔特说话了,她让我感到压力,从她看我的眼神,我说过了,极其不舒服。她好像穿透我看着另一个地方,看到公寓的水泥墙,或者再穿透水泥墙看到弗尔萨瑞斯的全景,或者再穿过弗尔萨瑞斯看到远处悬浮的艾格尼萨……我不能够肯定,但不得不做点儿什么。我回到公寓,斯图尔特正趴在留声机上,她的手指轻轻地放在唱针上,唱片缓慢地转动着。她睡着了。我本来是不会靠近她的,在我把花环丢到废物回收站之后就再也没有,但我突然注意到她放在唱针上的手里握着什么东西。

                   
……

                   
我再清楚不过了。

                   
我再清楚不过了。

                   
愤怒和恐惧让我重心不稳地跌落在地上,我本身——我很久没有这样了,知道前线来的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同我的母亲进晚餐,我还对她抱怨今天的训练量太大了,使者悲戚的报告和母亲打翻的琉璃碗让我木然地接受着这没有发生在我面前的一切,我听着使者说话,我听到母亲抽泣,我感到心脏骤停——啊,我的父亲,阿卡迪纳大爆炸,要塞沦陷,无人幸免。

                   
无人幸免。

                   
这意思是什么呢?意思是我的信再也无法寄出去,我也再收不到他的来信。

                   
我看着斯图尔特手里的小东西,我感到全身的血管纠结在一起,使血液无法流通我的身体;我感到神经仿佛带了电,刺痛着我的大脑——那是我,那是我送给伊恩的胸针。

                   
那是我无可避免的随时准备要接受的事实。

                   
斯图尔特显然没有预料到,她被我用短刀抵在墙上,就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她手里的胸针落到了地上,发出了沉重的声音。留声机的音乐太不合时宜,我无法腾出手去关掉它。

                   
我说:现在向我解释,斯图尔特。

                   
她难受得眯起眼,从唇缝里挤出几个字:解释什么呢?华连卡。

                   
我说:他的胸针——你偷了他的胸针,或者说你——你的破绽太多。

                   
她笑起来,再次笑起来,说您一开始就怀疑我?

                   
我说:我不得不,斯图尔特。

                   
啊,与您相处太愉快了,我以为您也这样觉得。

                   
我的确如此,如您所见。——可为什么你会——那是他的留声机。

                   
空口无凭,华连卡。

                   
转台底面有他不小心刻到的凹痕!——你到底是谁?和那些人有什么关系?你肯定——你知道关于阿卡迪纳大爆炸的事儿。荒唐至极!你接近我有什么目的?为我的族人办事?满口谎言的家伙!

                   
要塞沦陷可不干我的事儿,您的族人确实锯下了我的獠牙,很多事儿我并没有撒谎,华连卡。可您要杀了我,我也不会多说什么。

                   
我气得发抖,导致眼眶干涩,我知道这有点儿过激,像个面目狰狞的怪物。我的确,——如果斯图尔特奋力挣扎,我一定会割破她的喉咙,但又确实没有,她冷静得像这事儿没有发生在她身上一样,我知道之前发生的那些事儿,——又或者我根本不清楚,到底她是算计好了让我经历那些事儿,还是本就顺应地发生了。

                   
我逼她更紧,咬牙切齿:双面神群居在阿卡迪纳,爆炸发生之后它们就销声匿迹,而只有你——这只双面神。传说它们有着什么神力,而你?

                   
她垂下了头,轻轻地说:华连卡,我是个被我的家族赶出来的废物。是怀特收留了我。

                   
留声机放着歌儿,总算是洛维娜·奥莱西亚的成名曲。我不喜欢这样的歌从他的留声机里放出来,于是将唱针拨开,我尽量小心翼翼,以免因为情绪把它扯断。斯图尔特瘫坐在地上,而我拿起了地上的胸针。

                   
我感到时间正带我回去,艾格尼萨的冷风像粘稠的空气涌进我的喉咙。

                   
你和他有着什么关系?——

                   
斯图尔特沉默着,血从她的脖子流下来,滴落在地板上。我说:我不会杀了你。

                   
你知道阿卡迪纳大爆炸的原因。

                   
时间仿佛冻结着,我的声音和身体,寒冰一样冷。

                   

                   
*最后任务
这是高层人物下达的清剿行动,能歼灭十只巨角犀是最好不过了。莫妮卡将任务卡条递给我看,她微微笑着,问要不要组队呢?

                   
我说不了,谢谢。我一个人可以完成。

                   
莫妮卡挑了挑眉,说您得注意巨角犀的尾巴和角,千万别被捅到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仍然建议您能组个五人小队。

                   
我说不必,谢谢您给我这么好的任务。

                   
我拿过任务卡条去找格洛莉娅,她在卡罗魔导机械工坊大门的草坪上等着我。这太疯狂了,她接过我的任务卡条,惊呼道你真是太疯狂了,我准备的武器你根本派不上用场。我说那无所谓,我只用带一只犀角回来就好了。她气得跳脚,说不是指这个!巨角犀块头太大,数量太多,是群居异兽,你一个人怎么可能应付?我歪了歪头,说我会小心,说不定还能腾出时间再给你带五只蓝械甲虫回来。她噗嗤一声笑出来,但仍然气鼓鼓地跑到仓库去,说你真是太疯狂了,哪有女佣兵像你这么疯狂的?所有佣兵都不像你这么疯狂!啊不过,大块头也许能和你一较高下。

                   
格洛莉娅给了我一把魔导双管远距长枪,我不太会用这种东西,她说这是目前为止最适合此次任务的东西了。于是我告别了她。

                   
佣兵总是以喀斯山脉以中心来辨别方位,我得到喀斯以北去。

                   
猎杀巨角犀不太容易,但我不得不。莫妮卡告诉我,如果能通过佣兵试炼,我能够晋级A级佣兵,这意味着那时我就能够回到艾格尼萨,进行北冰原的特纳继承人的试炼。我记得上次与尤诺见面时,我寒酸的装扮让他没能立马认出我是谁。——我得速战速决,但这决计不是一个好的决定,巨角犀不擅长体力战斗,所以佣兵一般都会采取持久战的方法(所以这是大部分佣兵都会选择组队的原因之一),但这容易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站在低矮的树干上观察,我该知道这一带有其它异兽栖息,相较南边的异兽更为凶残。湖面上露出一个光秃秃的头,巨角犀,那委实是个丑陋的家伙,无意冒犯。现在我就站在湖边,我曾经的教练对我说:瑞亚,你的近身战太差了,你甚至举不起剑。现在,可真要试试了,短刀别在我的身侧,我伸手去引,却摸到了那枚胸针。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把它放到这里来的。
                   

                   
                 
*约定
啊,天哪,真是疼死我了!华连卡。

                   
我被斯图尔特推开的时候正看着湖面发呆——我显然不该出现这样的状态,我直到现在也不明白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状态。斯图尔特摔在湖里,溅起大片水花,周围很快又恢复平静,她露出痛苦的表情,笑着——我早就说过了,我怀疑她是得了什么非笑不可的病。然而这时我不能够腹诽她了。我本来有足够的理由讨厌她,或者恨她,因为她不愿意告诉我关于八年前的阿卡迪纳大爆炸的一点儿风声,她骗了我,让我蒙在鼓里。然而我却无法自由地左右我的行动,我走向她,三裂叶蜞伏在她的身上,我没办法一个人对抗这么多,用黑烟雾驱赶了它们。巨角犀在我对面吼叫着,我尝试使了格洛莉娅给我的长枪。

                   
我以为双面神百毒不侵。我说。

                   
我说过了,华连卡。她抬眼看着我,我是个被我的家族赶出来的废物。

                   
我蹲下身,看见她被蛰的部位起了青紫的淤痕,正在迅速地蔓延到别处。我皱起眉,知道如果她得不到救助就会死在这儿,然而我不能够就此任她去死,我快速地背起她往千岩之城跑。

                   
啊!不,华连卡!你弄疼我了!她尖叫起来。

                   
闭嘴。你需要医治。

                   
……他们真的会医治我吗?

                   
只有风刮着我的脸,我突然很后悔接受了中介委托人一个这样远的任务,这儿离千岩之城实在是太远了。我要不要问问斯图尔特她是打哪儿找到我的?或者我沉默着什么也不说。她贴着我的耳朵,左手臂已经变成了淡紫色,她说这挺好看的。她有点儿神志不清了,可我仍然清醒着。我说:我会去找格洛……她打断我,说别傻了,华连卡。你再走一百步的时间我就会死了。还有谁比我更了解这些异兽呢?说这话时,她的左手臂开始脱水,向上冒起滚烫的烟,皮肤皱缩在一起,甚至烫到了我。我皱着眉,没有再说一句话,仍然跑着,不知道春末的风刮着人也这么疼痛。

                   
斯图尔特笑了起来,她没有力气再叫嚷了,只好轻轻地发出点儿模糊的音节,像是在跟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啊,他早就看到了我的这样草草的下场,可是他仍然让我来了。

                   
疼死我了,华连卡。……我很抱歉,华连卡。……我为什么要给你道歉呢?……还是我良心作祟,不舍得你就这么孤军奋战下去?啊,我,我委实不愿意再提起了,但我就是那个杀了所有佣兵,只留下您的那只双面神。

                   
我沉默着。能说什么呢?说我知道,你当我是傻子吗?或者骗她说我不知道,你竟然还瞒着我。我的喉咙变得干涩。

                   
劳驾,就到这儿吧,华连卡,您颠簸得我太疼了。……天哪,我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您知道,您的族人锯下我的獠牙时我连哼一声都不曾。………我必须遵守和他的约定,我得来找到您………华连卡,你想回到艾格尼萨,我只想回到他身边。我不知道,我……他礼貌地请求我……他……我想恨他,可我不能够。……我不会告诉您关于阿卡迪纳大爆炸的事儿的,我来这儿就是报复您的。啊……他,他会怪我的。但我不在乎。

                   
他是那样温柔的人,我想念他,但是他不会想念我。他带着他的医学笔记,里面出现过您的名字。……瑞亚,我就算是死了,也不可能再见到他了。……我得说我不在乎,对吗?因为我是艾格尼萨最后一只双面神。……很抱歉,我很抱歉。……瑞亚。

                   
但事实上……我又很平静。她笑了一声,啊……再见,特纳领主。

                   
她在我背上说着模糊不清的话,她的身体逐渐发烫,蒸汽从她身体上飘到空中,她越来越轻。我觉得眼前一黑,耳鸣不已。

                   
我是对的,却从未如此希望我是错的。

                   
怀疑、猜忌、愤怒、悲哀,我的心里响起她在我耳边轻声呢喃着的他的名字:

                   
伊恩。

                   
亲爱的伊恩。

                   

                   
                 
*亲爱的伊恩
我将任务转交给那个男人,他惊讶我的慷慨,转身去找莫妮卡组五人小队。我回到公寓,仍然坐在地毯上,斯图尔特把胸针从我身上偷走了,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大约现在已经和她一样,成了她漆黑骸骨的一部分,或者被某个异兽衔走,作了玩具。留声机就在我面前,我静静地趴在它的旁边,身体太过沉重,我有些困倦。如果留声机可以说话,猜想它会说点儿什么呢?说,瑞亚,你还不够坚硬,红什么眼眶呢?说,瑞亚,特纳领主是不能够带着倦色的,太不成规律了;说,瑞亚,狼狈得不像你了,你又想起父亲了。

                   
你又想起父亲了,还有伊恩。

                   
父亲总是每个月寄一封家书,只谈思念,不说危险,于是我就真的相信了,战场上没有那么残酷,父亲总是过段时间就一定会回来。家仇国恨,我并不在乎,也不明白,为什么我没能够明白?父亲那样坚硬而不善言辞的人,为什么每一封家书都是牵挂;为什么母亲在收到父亲的来信的时候,握着信泣不成声。我不知道这时我的族人有没有闯进我的房间,砸开我的抽屉,那里面曾装着我要求伊恩写给我的信,以及我未寄出的回信。他总说:好好吃饭了么?训练量大么?要与尤诺好好相处。你的画像,我回来就会给你。而我就回信:当然。我一个人就可以克服。尤诺很好,他上次捉了一只蜻蜓(有点儿丑)送给我。你见到我的父亲了么?请代我向他问安。我的画像,你得随时带在身上才不会弄丢。

                   
我期待着伊恩的回信,在母亲怀里安然地睡去。而如今,这些信我已经在离开艾格尼萨那夜全部烧毁,我不敢拆开,畏惧自己会像贪恋母亲的怀抱一样贪恋那些温柔的笔触,这像个噩梦。父亲殉难的消息传来那会儿我都未曾感到如此孤独与绝望,好像我仍然能见他一面似的。而我的族人逼迫我离开的那一夜,我才真正地意识到这一点,我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母亲,失去了艾格尼萨;我等待着伊恩的来信,而他永远也不能够再回复我。

                   
那年我十岁,要求伊恩给我画一副画像。

                   
叫我怎么把一幅画原封不动地画下来呢?他笑着对我说。到现在,我已经记不清他的眼睛有多么亮,只有阿夫尼诞生时所环绕在它身边的永生的光芒才能让我完全地想起。我不能够好好地缅怀过去,连回头看一眼都费尽力气。亲爱的伊恩,他的眼睛里面装满耶萨尔赐给他的希望。

                   
而我终于明白。

                   
那副和他一起消失在阿卡迪纳的我的画像上到底画了什么;为什么在我已经坐好的时候,他会突然站起来,希望我披上一件红色的披风。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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